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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安忆:小说的载体

2024-10-02 05:19:23| 来源: 网络整理

关键词:小说 王安忆

这是作家王安忆2019年在浙江大学一次讲座的内容,文字稿经本人于2021年1月24日整理、修订。王安忆从时间的角度剖析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讲稿的内容和王安忆的写作有连贯性和延续性,既感性又理性,既锋利又沉稳。在她绵密、细致又不乏温度的叙述下,普鲁斯特的写作肌理被清晰地呈现出来,读来启发颇多。

 

小说的载体

——浙江大学文学讲稿

王安忆

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史华裔教授巫鸿所著文章《传统与革新——高福履藏中国古代玉器》,写到新石器至商代时期内一个玉镯,考古学家证明它和某一个陶镯在造型上的联系,问题来了。出于什么样的需要,让新石器人类消耗千倍劳力——采集、开料、去皮、穿孔、琢磨、抛光,去做一个陶器的复制品?在这小小物件中的超量作业,所包含的财力、人力、技艺,唯有奴隶社会的政治制度才能够调动和召集,我们可以理解为王权的象征,但这物件的存在本身,逐渐摆脱最初的动机,独立出一种修辞学的意义。同一篇文章中,作者还向我们推荐清代的一枚玉环:以一小兽的脑袋作起始,身体转化为两股交织的细绳,拉成扁圆环状,于是,坚硬的玉石,却表现出绳系的柔软松弛。我想,这就是修辞的意义吧,就是用一种材质模仿另一种材质,完全不考虑功用,纯粹作观赏效果,成为精神的活动。

我引用巫鸿教授关于玉器的解释,是企图佐证我对小说的认识。在我看来,小说是用一种材质模仿另一种材质,小说的材质是语言文字,另一种则是现实生活。和上述的玉环情形相同,绳系可利用其柔韧作多种弯曲的用途,而玉石的模仿没有实际的功能,仅止体现于修辞。现实生活是根据具体的需求而成型,文字语言的模仿却没有一定的需要,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一种修辞。被模仿的事物是自在的,绳系的柔软相对于某种特定用途,不向其他目的负责,模仿物却是受到限制,必须改变本体去适应对方,也就是重塑玉石。同样,现实生活是确凿无疑的存在,语言却是笼统的,它依赖诠释而存在,诠释依然是语言,用语言证明语言,抽象阐述抽象,这就是用于小说的语言的限制。

小说就是用这种抽象材质制造的存在之一,诗、词、赋之外的又一文类,叙事。在这里,语言对生活的模仿更具象和写实,它不同于诗词赋的情绪性和理念性。后者更针对于人类精神活动,经过归纳提炼,转变成另一种逻辑模式,从某种程度上,接近它用于模仿的材质,即语言文字的特性,而疏远于模仿对象。或者说,将模仿对象虚拟化,向模仿的材质靠拢,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变通。叙事则更忠实模仿的对象,生活。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附在时间上进行,这也是叙事艺术与现实生活最象真,因此最容易混淆的地方。时间的形态一是长度,二是转瞬即逝,所以,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《追忆逝水年华》,可说是一个明喻。我选择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,周克希先生翻译的版本,他的译文很好,唯一的异议是,他将书名另起为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。原因之一是原名已经约定俗成,得到大家的共识,还是遵从比较现实;之二则鉴于单音节的中文,“追忆逝水年华”有词的格律的节奏,“追寻逝去的时光”则是一个陈述句。

这是一部巨作,如此超长的篇幅对于写和读都是挑战。我个人以为长度、体积,都自有限定,困难在于如何探得这个隐藏的规模。每一个故事,先天附有讲述的体量,决定于自己的需要。爱斯基摩人在漫长的冬季雕刻木头和兽骨,按他们朴素的说法,就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,袒露出本来就有的形状。雕塑的形状是空间的性质,叙事则是时间,因此篇幅的长度是形式的基本构成。选择《追忆似水年华》——我还是用它的旧称,大家耳熟能详,选择它是为了佐证叙事的时间性质。叙事活动往往有两个潜在的企图,一是改变自然速度,二是假设现在进行式,方法是以人物命运、情节转折、事件发生,过渡和修改时间,换一种说法,就是模糊时间的客观性质。这也就是“修辞的意义”吧!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却有另一番野心,它将时间打回原型,让叙事存在于载体的原始形态。全书共七卷十二部,译成汉字两百万字,我选第一卷“去万斯家那边”的第一部“贡布雷”,约八万字。

小说开宗明义“追忆”,顺从时间的特性,就是即来到即逝去。《论语·子罕》说:“子在川上曰‘逝者如斯夫’”,以流水形容时间再确切不过,西方哲人说,一个人不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,说明流水的不可往复。要与时间并进地复述显然不能够,所以只能追忆,承认事情发生在过去。我以为,这是作者试图将时间打回原型的总体规划,也是首要条件,放弃和时间赛跑。其二,放弃情节的紧张度,代替以大量的细节,将情节在倒溯中还原于时间的序列,事实上,时间还是在变形,对抗变形也许是徒劳,但却产生预期之外的结果。

“贡布雷”起首第一句:“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早早就上床了。”睡眠来临,进入时间的原始状态,“我仅有一种原生态的存在感”,就是这个意思,仿佛从蛮荒中生出。偶尔醒来,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,好像上帝创世纪,将混沌分成明暗上下。然后,睡眠再将空间闭合,回进时间黑洞的隧道。在这睡醒的交替中,“我”渐渐辨别出身体所在,房间,细木护墙板,家具,门底下透进的光,脚步声,排序是错乱的,似乎企图同时并进,这就是空间的特性。空间干扰了时间,或者说,时间模糊了空间,需要进行整理,依据是什么呢?“也许,我们周围这些事物的静止状态,只是由我们确信它们就是这些事物而非其他事物的信念赋予它们的。”这句话有些绕口,我理解的意思是“经验”,由连续的生活传递下来,成为一种先行的概念,或者说习惯,让我们能够认识并且命名这些事物,所以,将时间打回原型的第三种条件或许是“主观性”,这也是“追忆”的本质,对时间的客观性最有力的瓦解就是主观意识。就这样,回到时间的原始状态的努力其实是用一种物质置换另一种物质,“修辞的意义”又重现了。

睡眠终于过去,他完全清醒了,周围的事物瞬息纳入既定的位置,用作者的话,就是“习惯终于出场了”,“确信的天使”整理了混乱不堪的空间,这个空间的名字叫做“贡布雷”。为什么是“贡布雷”?客居的地方呈现出来的客观性,还是成长到了某种阶段,如他所说“我已经日复一日地让自我充满了卧室的角角落落”,意味着“本我”的封闭打开,具备观看的主体,即主观性?总之,事实就是,记忆从贡布雷客房的卧室开始。

在这间卧室里,我以为最重要的物件莫过于幻灯机,幻灯打在墙上的影像,表演中世纪传说故事,传达了两个概念,一是模拟了时间的流线型,二是一去不返的情景在虚拟中再现,但是改变了形状,就像谐谑喜剧或者卡通电影。这两个概念都是对小说母题的暗示,模仿和变形。幻灯投影中的荒野、城堡、人物,在卧室的墙壁、窗帘、门球上滑行,是“逝去的时光”的平面化,从一维变成二维。五彩斑斓的光影还将再一次出现,我不知道是作者的有意安排,还是一种偶然巧合,这放在以后再说。在卧室外面,外公外婆、父亲母亲在花园和餐厅之间进出来回,闲谈说笑,还有访客斯万先生,人和事活跃着,还有天气,阴晴不定,也是活跃的。偏偏是他,禁闭在床上,逼迫进亘古的时间——睡眠。他挣扎着不让自己沉入,岌岌可危的,岸上岸下仅有的维系,那就是等待母亲来道晚安。这一个吻别,就像给小舟解缆,他可以安全地漂流。可是,事情就像现代戏剧《等待戈多》,母亲显然已经忘记这个例行的晚安仪式。不得已,他请女仆送纸条提醒母亲,好像粉丝托剧场看门人给舞台上的女演员传信,这个动作是个预习,预习未来成年以后纨绔们社交场上的浮浪行状。说不定呢,还隐喻着时间的加速,“追忆”是可从法定时间中获得赦免。有趣的是,这个隐喻很快就变成一项实验。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爽约,错过与孩子道晚安的允诺,补偿的办法是提早将外婆的生日礼物打开,乔治·桑的四本田园小说,倚在床头读给“我”听。这其实是对时间的透支,代价是偷换了顺时的给予,原本期待的生日庆典快乐,以及长久期待终于如愿的激动,代替为伴随着辛酸的抚慰。也许就是这悲剧事件,让贡布雷具有开创意义,它最先觉醒了“自我”意识,启动“追忆”。

“但这些都是自觉的回忆,意即理性的回忆”,作者写道,还有一种偶然情况,那就要说到著名的“小马德莱娜点心”了。小马德莱娜点心意味着邂逅性质的时间回溯,浸泡在椴花茶里的甜饼干,在口腔上颚部分的接触,仿佛撞开一扇门,释放出雪藏于忘川的记忆。这个模糊的状态被普鲁斯特描写得十分具体,而且生动,他写道:“我辨认不出它的形状,没法询问这唯一的知情者,让它向我解释那味道——它的同龄伙伴、密友——究竟在表明什么,没法让它告诉我,它到底跟怎样的特定环境、跟过去的哪个时期有关系。”沿着这微妙的路径,他渐渐寻找源头,还是贡布雷。每逢星期天,望弥撒之前,去莱奥妮姑妈房间道早安,都会得到一块沾了椴花茶的小马德莱娜点心,于是,姑妈所在的小楼,花园,前面的广场、小巷、街道、小城、城外的小河,呈放射状浮现,时间携带着空间溯流而上。这样的邂逅也将再一次发生,以后我们就会知道。现在,我们发现“追忆”的又一个契机,感官的触发,同样发生在贡布雷。

贡布雷还向我们提供一条线索,时间刻度是由人类活动划分的,这说明坚硬时间有着柔软弹性的表面,这迷惑了我们的认知,用现代科学的说法就是“自然年龄”和“心理年龄”的概念吧!但是,最终,时间还是回到它坚硬的本质,“逝者如斯夫”。小说中的小男孩,等待母亲的时候觉得时间无比的缓慢,但当他沉溺于阅读,又觉得不可思议的迅疾,诧异地看着钟表,“简直没法相信,这两根金色刻度之间小小的一角蓝弧,居然能容纳下整整六十分钟。”钟表确实是一件奇异的物件,它将无形变成有形。星期六这一天,因为女仆下午要到邻镇的集市采购,所以午饭提前一小时。姑妈家严格的起居法律移位了,忽然变成另一种生活。白昼多出来一个钟点里,盛进了更多的食物,一块小牛肉;增添了谈资,许多奚落和逗趣从多出来的钟点生发出来,比如有人忘记了星期六的日子,以为还未到饭点,大家都乐不可支,几乎笑上一刻钟;还有不期而至的访客,流露出来的惊异表情,这类人物被称作“没开化的家伙”。由此可见,流动的时间在生活里被固化了,而且密度相当大,不容易动摇,换一种说法,就是“生物钟”。倘若是在五月,吃好这顿丰盛的午餐,就要去赴圣母月的庆典,于是,走到户外,时间转型为漫长的散步。

散步,是时间的另一种物质形式,就像指针在表面上走秒,脚步放大了钟表的刻度,如果再想象我们脚下其实是一个球面,被一步一步推后去,简直就要怀疑钟表的设计是从步行发生。还是贡布雷,从姑妈家出发,可向两边散步,他们分别称作“斯万家那边”和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,各有风景和际遇,在我看来,往“斯万家那边”去,值得注意的事情有那么几桩:一是花,最先迎接他们的是斯万家院子里的丁香花——让人不解的是,丁香到场不久,便已经阑珊。那几株“俏丽花簇”,“在高处流光溢彩”,然而,“仅仅一星期前花苞还在竞相吐放芬芳的枝叶,如今只剩下皱瘪的花瓣,干巴巴的了无香味,兀自凋零萎蔫,发黄变黑。”是不是给时间另一种刻度,花事从盛到衰的周期?钟表盘的面上,“两根金色刻度之间的一角蓝弧”,在五月的春阳底下,换成花开花谢。先驱者丁香即将收尾,草木的大部还在丰隆中,斯万家院子的另一边是旱金莲夹道的小路,小路低处是两排花圃,种着勿忘我、长春花、剑兰、百合花、垂向池塘里的泽兰和水毛莨。再往前,山楂花来了,粉红、大红、白色,大片的山楂花丛里,独立一枝美人虞,几枝矢车菊。然后,茉莉花、三色堇、马鞭草、紫罗兰——仿佛是绚丽的铺垫,奇迹出场了,类似小马德莱娜点心的邂逅,这回是一个声音,“吉尔贝特”,一个小姑娘的名字,母亲在叫唤。和小马德莱娜点心不同,它不是召唤过往,而是未来。小说写道:“也许将来有一天,我能凭它找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活生生的形象。”可是,“吉尔贝特”真的是未来吗?作者的外公显然认识她,她的母亲管束她,还有一个陌生人先生,这一切意味着小姑娘自有历史,是孩提时代的作者无法进入,“吉尔贝特”这一声叫唤中,穿越着她的神秘时间。许多时间并行着前行,人只能在一种时间里生活,就好像,贡布雷散步的两条路途中,一个时间里只能走一条,要走第二条就要消耗其他的时间。

去“斯万家那边”第二件重要的事情,我想是乡村教堂。这座教堂不是他们在火车上,十法里开外就看见的那一座,贡布雷的坐标,矗立在灰色屋顶的簇拥中,越过中世纪城墙的残垣,向远道而来的人们招手。走过纵横交错的街道,在店铺和住宅之间,就是它的北门。古老的门廊,墓石底下历代神父的遗骨,铺成通向祭坛的过道,彩绘玻璃上的积尘,改变了光线和颜色——在此,我要兑现之前的一个承诺,那就是卧室里的幻灯光影将再次重现。从墙壁窗帘门球上滑动的中世纪的映像,移到这里,以静止的形态更大幅度地展开:一座粉红色的雪山,山下的激战,还有一面划分出上百格子的蓝莹莹的长窗,“样子跟当年查理六世玩过的纸牌相仿”。连绵不断的厅堂、圣殿、哥特式拱顶,用作者的话:“它把野蛮粗鄙的十一世纪隐匿在厚厚的石壁之中”。如此看来,教堂可说是时间的化石,生活延续成历史,然后向这里集中。如果说这是贡布雷的正史,那么,这一座,小村子里,名为圣安德烈的乡村教堂,就是民间的野史,属于渔樵闲话的一类。和贡布雷教堂身处市廛不同,它坐落在一片麦田,两座钟楼的尖顶坡面铺着鳞形瓦片;门廊里,圣徒和先贤的石像簇拥成一堆;大门上方是婚礼和葬礼的场面,想象中,大概很像布鲁盖尔的绘画;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的八卦也是雕塑的题材,其中,甚至有一位人物极似贡布雷店铺的一位伙计,叙事风格完全是姑妈家厨娘一脉,当她讲述帝王轶事,分明是针对家中的主人,借古讽今;有一座圣女的圆雕,无论脸相、姿态、神情,活脱就是邻村的村姑。这是另一个时间的流域,留下不同形状的化石。

现在,我们将“斯万家那边”暂告段落,调转方向,往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走一走。这条散步路线充满着隐喻,作者说,“最迷人之处,就是你往前走的时候,维沃纳河几乎自始至终在你的身旁流淌”。时间回到它的原型,“逝者如斯夫”,同时呢,抽象变成具象。波光粼粼的河流,被天空映得碧蓝,四周是荒蛮的田野,是不是有所意味,又意味着什么?或许是混沌的时间。而维沃纳河则是被人类标记了刻度,又一种转化为空间形态的刻度出现了。也有花,稀朗的报春花和紫罗兰,不过只是河流的点缀。还有老桥,过去就是纤道,显然荒疏了,但证明这里曾经是繁忙的航道,人类总是在时间的混沌中留下标记。河岸向火车站延伸过去的田野上,没入蒿草的城堡的废墟,断壁残垣,依稀可见的雉堞,提示着从前贡布雷家族抵御盖尔芒特领主入侵,将维沃纳河当作天然工事。是又一项人类活动的标记。现在,纤道和草原被星星点点的金盏花布满,时间在这里再次回进混沌,作者说:“这些花儿说不定是好几个世纪以前从亚洲来这儿的”,他认识到“一种东方的充满诗意的光芒”,在这里,出现了“东方”的字样。

东方的一元世界,对注重实证的西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。在托尔斯泰《战争与和平》里,安德烈濒临死亡的冥想,先是承认爱,经历了激情、背叛、辜负和被辜负,直到全盘接受。然后从爱到泛爱,“爱一切,爱所有人,永远为爱而牺牲自己,就意味着谁也不爱”。就这样,到达无爱。走了一个循环,有就是无,无就是有。“我死了——我醒了。是的,死亡——觉醒!”于是,生和死的障碍消除了。这个循环在《战争与和平》的另一处,直接被描述成“圆”。当安德烈亲身体验“有”和“无”之间的自由通道,好友皮埃尔也在参悟的路途中,他成了法国军队的俘虏,难友中有一个名叫普拉东的,是个朴素的一元论者,他的表达是,“我们的幸福就像拉网中的水:拉的时候鼓得满满的,拉出来一看——什么也没有。”皮埃尔对他的认识也是朴素的:“他的话常常前后抵触,却又都是有道理的。”他用“圆形”来形容这个印象,这种“圆形”的印象先是从外部得到印证:脑袋、身体、眼睛、温和的笑容,最后变得抽象,和“永恒”有了关系,“一种不可思议的,圆形的,永恒的体现”。“圆”的说法还出现在罗曼·罗兰,普鲁斯特的前辈国人的笔下,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主人公弥留之中的幻象,“走出时间的洪流,到了极乐的高峰,——在那儿,过去,现在,将来,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。”我们大概不能视为偶然。这个“圆”不是单笔的首尾衔接,而是中国哲学的太极,发生在圆心,暗示着三维立体球状的周而复始。

回到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,维沃纳河。“我”,特别注意到河里的几只玻璃瓶,是孩子们企图用来捕捉小鱼的渔具,却极具哲学意象,倘若没有这个细节,“东方的充满诗意的光芒”就还不足以证明。“既是瓶壁透明得有如硬化了的水的容器,同时又是盛在一个更大的液态的,流动的水晶容器里的内容,”这让人想起佛经,“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饮”。河水穿过蔓生蔓长的野生水植物,仿佛走在未开化的原始时代,然后就进入文明,流经一座府邸。府邸的主人将一个个小池塘修饰成睡莲园,花又出现了,“斯万家那边”是地上景,这边是水中花,而且是莲花,是不是又有了隐喻?我们知道,观音渡海就是乘着莲花。出来花园,就看见了船,船上人,“放下桨,头朝后地仰卧在船板上”,几乎是中国山水画的意境。往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,沿维沃纳河散步,无论走多远,都没有抵达河的源头,于是,就想象它是个抽象的所在,其实呢,很有趣的,它就在不远,离贡布雷没有多少公里的地方。它只是“弱水三千”里的“一瓢”,可仅一瓢,也超出了我们的极目远眺的视野。如果让我给从贡布雷出发的两边风景作定义,那么,“斯万家那边”是实证主义,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则是禅家,前者企图为时间印上刻度,后者呢,是取消刻度,回到混沌,目的同样都是揭露时间的原型。

因为两边都以人名作代指,我想是提示时间里的生命,人。好比浏览美术馆贡布雷的主题展,我们观赏过静物画——星期天的餐桌,鸡蛋、牛排、土豆、果酱、饼干,以上是常规的食品,除此还有不定期的时令菜,友人的馈赠,市场的新货源,厨娘心血来潮的创意,比如菱鲆、火鸡、牛骨髓烩菜蓟、烤羊腿、菠菜、杏子、醋栗、覆盆子、樱桃、杏仁蛋糕、巧克力掼奶油;然后就是花卉图;再然后,中国山水;最后,贡布雷的人要出场了。让我们忽略姑妈窗口的西洋景里的行人,经过仆人和杂役的嘴演绎成八卦新闻:服兵役回家的邻人的儿子、刚从修道院出来的神甫的侄女、一位税务官、杂货铺伙计、园丁,也跳过家庭亲缘,比如外公、外婆、父亲、母亲、莱奥妮姑妈、阿道夫叔公,以及叔公轶事里的粉衣女郎。前者是陌路,属背景性质;后者呢,有生俱来,就纳入了叙述的本体,“我”的范畴。就顺从户外散步的路线,随斯万先去。

首先,我们知道斯万是犹太人,从证券经纪人的父亲名下,继承大笔遗产,属于布尔乔亚阶层,以他的财富被有声望的家族接纳为座上宾,时不时地,会受到亲王贵府的邀请。和大多数富二代一样,他不再具备上辈人的奋斗精神,和扩张的欲望,他们开始过一种艺术生活。事实上,我以为,这里隐藏着阶级更替的心理,企图做新人类,这种“新”往往是以“旧”体现。比如,他在巴黎住的是一座旧宅邸,所在的奥尔良沿河街,大约是“下只角”,因为遭到“我”姑婆,一个老派人的嫌弃,继而怀疑其中的收藏都是假货,尽管斯万对每一件收藏都说得上出处和来历。再比如,他的社交关系,也脱离道统,和有爵号的夫人来往,却娶了社会地位低下且作风淫荡的妻子。第三,他在贡布雷的花园,洋溢着旖旎的风情,散发出不规矩的气息。花丛中的“吉尔贝特”,金栗色头发,黑眼珠的小姑娘,就像花的精灵,远远站着的白衣夫人,和斜纹便装的先生,则是护花使者!可是,外公发出的低语却透出一股暧昧劲,“可怜的斯万,他们给他扮的是个什么角色哦:叫他离开,就为让她可以单独接待她那个夏尔吕,可不就是他吗,我认得他!那个小姑娘,这种肮脏事儿居然也有她的份!”“她”显见的是斯万太太,那个坏名声的女人;小姑娘则是斯万的女儿。她们不是去了兰斯吗?斯万这才去巴黎的,如此说来,是事先的设计了。可是,谁能说得准,很可能斯万将计就计,借此脱身,获取一时自由。这个细节很有点类似“我”等待母亲道晚安,让女仆送上纸条,预演将来的风流韵事。之前,“我”颇具远见地写过:“——在早年的斯万身上,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青年时代所犯的那些可爱的过错”。时间打了个漩,再顺流直下。再看看斯万和什么人做邻居。中国古代有孟母三迁的故事,一位母亲为了选择品行端正的邻居三迁家宅,说的就是比邻而居的重要性。就在“斯万家那边”,世家凡特伊先生的别墅,正当嫁龄的女儿,没有未婚夫,倒有个同住的女友。这对奇异的伴侣在粗鲁的佩斯皮耶大夫口中,尤其不堪,连神甫都笑不可仰。斯万却不畏人言,对凡特伊小姐很亲切,世人解释作“上流社会纡尊降贵”,是维护他和他所属的上流社会的面子,有意回避事情的实质,实质是,斯万他无视一切伦理道德,破除陈规,是一个现代人,称得上“雅痞”的先驱。

说过斯万,就轮到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。和维沃纳河源头一样,也从不曾走到散步的路途的终点,于是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就也变得虚妄起来。他们变成贡布雷教堂里那幅古老的以斯帖的立经挂毯上的人物,墓石底下的先贤,彩绘玻璃上的坏东西“吉尔贝”,据说也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爵爷,还是客房卧室窗帘和门球上流连的幻灯景象,骑马的戈登——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。我们应该对这位公爵作些介绍,从十四世纪开始,在攻占土地的战争失败以后,他们用联姻的方式,取得旧领主的姓氏,就是说,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祖先,嫁给了本地领主的堂兄,摇身一变为德·贡布雷伯爵夫人,前面说过的维沃纳河岸上的城堡旧迹,指的就是领主们和盖尔芒特们的攻防战役。经过几个世纪的演变,化干戈为玉帛,尘埃落定,归于平静——“这维沃纳河,河上的睡莲,岸边的大树,以及这么些美好的下午”。时间在进化过程中,被充盈得饱满、丰丽、感情充沛,一部分来自天然造化,一部分则是人类文明。由于盖尔芒特是这样一个身世暧昧的家族,多少有些外来户的性质,他们“曲线”入主贡布雷,成为第一批市民,可是,却没有属于他们的房屋,作者想象他们就像波西米亚人似的,在街头流浪,同时呢,又仿佛寄居在教堂,彩绘玻璃的积垢上,黑漆漆的人形,就是他们。然而,要是听佩斯皮耶大夫描述盖尔芒特的宅子花园,就是那位爱嚼舌头的人,乐于传播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的丑闻,是个男八婆,嘴很坏,但有时候也能吐出象牙呢!他将花儿、流水、田野,融为一体,归属到盖尔芒特,尤其盖尔芒特夫人名下,以至于引起“我”的幻想,幻想着她邀请做客,钓鳟鱼,还与他讨论诗歌、小说和哲学。

真正见到盖尔芒特夫人却是在另一个场合,佩斯皮耶大夫女儿的婚礼,母亲为满足“我”的夙愿,带他去参加婚礼弥撒。于是,他终于看见了偶像的真人。和诸如此类的许多经验相似,向往已久的渴望一旦满足却效果平淡,期待持续地输送想象,夸大了对象的传奇性,现实难免令人失望。盖尔芒特夫人也脱离不了窠臼,看起来,她不过是个布尔乔亚,就像“医生和商人的老婆”。她的行事方法也像是贡布雷的市民,因为佩斯皮耶大夫替她治愈了疑难杂症,便豁出屈尊捧场。可是,情形在发展变化。这个脱离了维沃纳河流的散步路线,突兀而出的婚礼弥撒,其实是在延续的时间之外,由偶然事件开辟出的孤立空间,很快,连贯性的存在就来纠正它了。在任意延伸的“人类的视线”里——“德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那个后殿的先人墓石上”,由历史和传闻塑造的君主,又回来了,她不像任何人,只像她自己。

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的散步活动还在进行,时间的河流绕过婚礼弥撒继续向前,可是,心情变得复杂。“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文学的才能,这辈子是当不成大作家了”。这个念头来得有点猝不及防呢,最直接的联想是与盖尔芒特夫人邂逅,打击了他的认识能力,这打击分先后两次,第一次,他没有想到盖尔芒特夫人外表那么平凡;第二次,他没有想到这平凡后面的高贵,远超出他的心理准备,本来他还打算和夫人谈他的新诗构思和哲学观点呢。这两点都质疑了他的想象力,想象力可是文学的天赋哪!这个分析很可能有些过度诠释,可是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想?有一个事实是明显的,经过婚礼弥撒,散步途中,不再有盖尔芒特夫人的幻影,“我”回到感性的直观世界,“于是,骤然间一片屋顶,阳光在石墙上的一绺反光,一条小道的芳香”,历历在目。在我看来,颇具意味的是,特别提到一次路遇,那就是佩斯皮耶大夫,邀请散步的人上他的马车。这个粗俗的人,却仿佛是上帝下沉人间的手,实施救治伤痛的义务,医学,也是人类文明给予时间的刻度吧!马车停在马丁镇的教堂跟前,好比“斯万家那边”的终点是梅泽格利兹镇,这里,“盖尔芒特家那边”是马丁镇,教堂的钟楼总是让散步人欣喜,大概不能简单理解为信仰,而是混沌宇宙里的航标灯,就好像,神说:“要有光”,就有了光。

承载“追忆”的时间,在睡眠里回复原型,散步是走秒的计数,还有一种形式,则是阅读。阅读具有这两项的性质,它既有睡眠的漫想的功能,以自觉替代不自觉,同时也是数秒,文字就是刻度。最初,由母亲的朗读传送进意识,随着长大,接受教育,文字有了具体的物质性实体,变成可触摸和拥有的,就是书。贡布雷的杂货铺是“我”与书第一次照面,然后,进入阅读。此时,“我”忽然发现,阅读提供的情景,“往往是在整个一生中也遇不到的”,于是,阅读给予了另一种时间,虚拟的,但和现实同时并进。我们已经看到,这一种时间的模式,将从盖尔芒特夫人身上试水,结果的复杂性却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,所以本能地避开了压力,不再提她了。我注意到,当阅读开始,睡眠便自觉退场,追忆在清醒中活动。伴随阅读,写作也来了,在佩斯皮耶大夫的马车颠簸中,写下了一篇,也许是“我”第一篇完整的称得上文章的文字,小说完整地拷贝了全篇,假如我们相信小说有着自己的真实性。其实呢,连姑妈的女仆都知道,小说中的人“并不是真人”,但是这有什么要紧的,小说就是模仿事情真实发生。引起我重视的不在于这篇短文本身,而是写作的感想,“我”说:“写下这段文字以后,我就不去想它了。”这很重要,写作使我们卸下记忆的负担,没了牵挂,一身轻松。穿越时间,即便什么都不做,也是沉重劳动,这项劳动,大约可视作“人生”。就像维沃纳河里小孩子逮鱼的玻璃瓶,满满的一瓶水。现在,写完短文,“我简直像个刚下完蛋的母鸡,高兴得直着嗓子唱了起来”。再接着,虚无又来吞没他,就像裹着玻璃瓶的“更大的液态的、流动的”维沃纳河。此时此刻,“我希望什么都不要,只要能整晚扑在母亲的怀抱里啊!”就仿佛要回到母胎,那里有着永恒的时间。睡眠又来了,但是没有任何干扰,几乎一眨眼,又是阳光普照的明天。

我想,现在可以来回答最初的问题,“追忆”为什么从贡布雷开端?也许因为贡布雷有一种能量,足够将混沌开蒙阶段的事物容纳进第四维空间。关于“第四维”的说法是作者走进贡布雷的教堂所产生的,这座教堂,火车离得老远就看见它,作者的原话是:“成了一座,不妨这么说吧,占据着四维空间的建筑——那第四维就是时间。”

2019年9月9日、9月17日讲于浙江大学

2021年1月24日整理于上海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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